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傅正:这就是民国的教育改革
关键字:【一年一度的中国学术界盛事高考已经落下帷幕,温州大妈都可以继续跳广场舞了,然而高考题带来的风波却在继续。全国一卷作文题原型遭人肉,众多考生在举报爸爸的女生微博下留言炮轰;江西高考替考事件,牵动着全国许多参考、未参考者的神经;法国高考题再一次毫无惊喜地在网络上传播开来。估摸着还会有人拿出“大师辈出”的民国高考说事。吐槽也好,仰慕也罢,都不能代替事实求是。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傅正今天就来谈谈民国高考。】
中学历史教科书就告诉我们:慈禧太后发动戊戌政变,囚禁光绪帝,百日维新的政治举措废除殆尽,所剩下者,恐怕只有京师大学堂一项。可就是这仅存的硕果,在京城却显得格外扎眼。一边是象征新式教育的大学堂,另一边是象征旧式科举的贡院。按说纷繁复杂的历史,极少出现二元对立、冰炭难容的景象。可在近代中国,这一堂一院还真就“争锋相对,有我无你”。庚子国变,贡院毁坏。作为惩罚,八国联军禁止京师地区科考五年,使得清政府不得不“借闱”河南开封,组织乡会试。在当时,谁又曾想到这将是科举制绝唱?这里不得不交待几句,许多倾慕传统乡绅士大夫的先生女士们,却总是把义和团运动简化为一帮愚昧无知的农民的盲目排外。他们可曾想过,是哪些人最痛恨洋教?是旧乡绅还是农民?排洋教运动又是哪些人鼓噪起来的呢?如果二者真的没有关系,八国联军有何至于要华北地区科举停考五年呢?
1902年12月17日,京师大学堂正式开学
旧式科举文化与西洋文化的矛盾,恐怕不是血腥镇压义和团运动就能解决的。山西举人刘大鹏在1907年8月25日的日记中,感叹体操(体育)教育导致“师弟无等级,将读书气象全行扫除”。1909年5月24日,《申报》刊载了一篇题为《论我国学校不发达之原因》的文章,其中更指出,许多乡绅士大夫视所谓的“洋教法”如洪水猛兽,以为“习体操也,谓将练习飞檐走壁,以为盗窃之预备;学唱歌也,谓将练习吹弹演唱,以为优伶之预备”。放着好好的圣贤书不读,尽学些偷鸡摸狗、吹拉弹唱的本事,这个世界怕真是疯了。
以上事例尚处于科举制废除之后,要搁之前,我们不难想象新式教育是个什么处境。1903年9月,《国民日日报》有一首题为《科举寿》的诗歌,唱道:“科举寿,科举寿,科举之寿长复长。至今将废未废,谁能救学堂?学堂培才才已多,留此何用徒遭外人诟。”清政府推行新式教育不可谓不用力,可问题是,怎么安置那些新式教育出来的学生?既然科举是莘莘学子们的固有晋身之途,谁又愿意舍近求远放着熟悉的科举不走,去玩那些玩不转的洋玩意儿?
正因如此,梁启超等流亡海外的“新党”和袁世凯等国内熟知“洋务”的大臣,倒是无形中有了一种默契,外呼内应,鼓噪不已。按照清政府原来的计划,从科举生员逐年递减到彻底废除,有一个过程。1905年京师地区五年停举行将期满,重修京城贡院被提上议事日程,哪想引发朝野维新人士的强烈不满,反而促成了千年科举制度的“突然死亡”。
可问题是,打了鸡血的清政府却两头不讨好。一方面,旧式学人固然强烈不满;另一方面,科举制的废除导致留日学生数量爆棚,不管是主张改革还是革命,这些海外新式知识分子几乎无一例外地成为现行体制的反对者,真应了阿克顿勋爵的名言——“自由起于流放”。无疑,现代化改革不可不推行,推行现代化不可不废除科举,可这又反过来刺激了革命。真是改革也死,不改革也死。这种悖论性的处境不啻于揭示了,革命不是一小撮人制造出来的,更不是另一小撮人鼓吹“告别革命”就能告别的。
随着中华民国的成立和新式教育的展开,新式学术分科体系代替了旧的四部之学(经、史、子、集)。赶上潮流的前清儒生们,仅凭把旧积淀塞进新框架,就足以摇身一变成为“民国大师”。在“大师”光环的照耀下,令时人诟病不已的“民国教育”却吊诡地成为不少今人心中的典范。可是培养无数“大师”的典范教育,始终没能建立起统一的高校招生规则(南京国民政府一直计划这么做,奈何有心无力,时至1940年,也只有41所高校参加教育部统一招生考试,这已是最多的一年)。
各所高校自主招生,自行其是,导致高校招考内容与中学教学内容严重脱节,这反过来进一步损害了高校招生的公平性。许多人津津乐道的“钱钟书数学15分进清华外文系”“吴晗数学0分进清华史学系”等等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的事例,正是这种体制的产物。
更要命的是,这种无序化经营造成了教育资源的大量浪费——有的学校招不到学生,有的学校生源极为充足,有些考生同时被三个学校录取,报到率低下。与之相伴的是中国教育史上最大的奇观:从总量上而言,高校年年报考人数不足;另一方面,广大民众得不到基本的文化普及。如此“成功”的教育,折射出的是中国社会的巨大分裂!
在传统社会,中央任命行政官员只到县一级,广大乡村处于自治状态,科举制不仅是联系二者的重要纽带,更是乡村权力秩序自我生产的重要途径。试想,当举人老爷们不再把自己的儿子送上科举考场成为新的举人老爷,而终于紧跟时代步伐,让儿子成为“假洋鬼子”时,当“假洋鬼子”不再回到乡村买房买地、做保长立乡约,而居住在城里时,国家政权与广大农村、城市精英与广大农民之间的分裂,便不可避免。城市精英纷纷过上现代生活,在现代化的冲击下,广大农村更加破落。这种抛弃绝大多数农村人口的“现代化”,是广大第三世界国家现代化道路的常态。这种分裂贯穿民国始终,直到共产党建立完善的农村基层组织,只要略观彼时社会学者的著述,便可窥知一二。民国初年,大学教授的极端“自由”与广大农民的极端不自由,只是这番景象的表征。
1915年12月,袁世凯“称帝”,倒行逆施之举引发轰轰烈烈的护国运动。可直至次年3月23日,袁氏被迫“退位”,蔡锷的护国军仍在四川转悠,反而是梁启超一篇檄文,于袁氏政权分崩离析甚有助力。或许是后续军阀看到了舆论的重大力量,军事行动之前,每每“通电”先行。只要“电报战”打赢,军事上十有八九都能拿下。笼络议员、记者、学界大佬遂成政界军界的头等大事,不可不谓八仙过海,各显神通。“吃花酒”成为了“枪杆子”、“钱袋子”和“笔杆子”三子交易的理想方式。彼时北京八大胡同高等妓院的主要顾客来自于“两院一堂”,所谓“两院”指参议院和众议院,而“一堂”则是京师大学堂。这些顾客竟使高级妓女都满嘴“德先生”、“赛先生”,非如此则不足以招揽生意。每念及于此,却不免令我惶惑,这个现象究竟反映了北洋时期舆论自由、一派武人尊重知识分子呢,还是反映了彼时国力衰微、政治失序、武备废弛,不靠笔杆子装点门面,就握不紧枪杆子?
1917年5月3日,北洋政府教育部颁布了《国立大学职员任用及薪俸规程》。按其规定:校务人员分五类,第一类校长最高月薪可达600元,最低也有400元;教职人员分六类,第一类正教授最高月薪为400元,最低为300元。时任北大图书管理员的毛泽东,月薪8元,相比北京市普通操作工不到2元的月工资,也已经算不少了。
根据徐沧水在《岁出预算上之军费限制论》中引用的国民八年(1919)的数据,教育经费仅占全年财政支出的0.96%,约计六百余万元,以四万万人口计算,平均每人每年也才一分五厘。比比所谓“正教授”一月三四百元的收入,我们可以毫不羡慕地说,能拿得起这些钱的人,全国总共才几个?!按照杨荫溥《民国财政史》一书的统计,1919年北洋政府军费开支占到全年开支的44%!0.96比44,我实在不知道那些吹嘘北洋政府重视教育的人,脑子是怎么想的?!当时中国还没有关税自主权,所收入的不多的关税税款用作外债担保,盐税则充作债款基金,其大量财政收入来自于苛捐杂税、横征暴敛。可以毫不客气地说,彼时教授、议员们吃花酒的自由,是建立在劳动人民的血汗之上的!
按晏阳初《平民教育概论》的说法,民国十二年(1923),美国加利福尼亚举行世界教育会议,席间各国代表汇报本国文盲人数。英国每百人中约有3人,法国每百人中约有4人,美国则有6人,邻居日本也只有4人……只听素以文教自我标榜的中国,每百人中约有文盲80人时,满座皆惊。对此,晏阳初先生感慨“即此一端,在国际上已无地位可言”。80%的文盲率与每月三四百块大洋的收入,此一强烈的反差,构成了某些人“民国教育为什么那么成功”这一旷世命题的历史背景。无疑,这80%的文盲率只是估算,这反映了一个更令人糟心的事实——以当时中国的统计能力,根本就得不出一个确切的文盲数量!
这种情况在相对“不自由”的国民政府时期,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。毕竟,有那么多文盲的存在,“国父”中山先生的训政计划又怎么实施得下去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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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责任编辑:陈佳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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