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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平:《智取威虎山》| 解放战争研究的五层境界
关键字: 智取威虎山徐克解放战争东北战场毛泽东蒋介石林彪组织动员一 欢声雷动威虎厅
周日去看《智取威虎山》。早场,没坐满,身边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大爷大妈。之前看了预告片花,对坦克、飞机和钢筋水泥要塞印象深刻,本来单纯地打算来看徐克的笑话,看看203首长怎么带着重炮群强攻威虎山,剿匪小分队怎么变成林彪帐下最强主力。没想到,开场竟然跳出了八一厂片头,大出我意料之外。因为八一厂插手的作品虽然也经常很烂,但总不至于把历史拍成魔幻片,不会把解放战争变成蜀山剑侠传。我开始好奇:这片头究竟是说明徐克翻身做人,还是预示着八一厂的进一步堕落?
开场不久,身边的大爷大妈开始和徐克互动。只要有一个新人物亮相,他们一定抢在看清字幕之前宣布自己的判断:“少剑波!、李勇奇!、杨子荣、栾平!”。平时电影院里的吵闹会引起我的厌恶,这次身边的嘈杂却带来了几分亲切感,当年在空地里看露天电影的亲切感。
“天王盖地虎!宝塔镇河妖!”
等到杨子荣昂首走上威虎厅,嘈杂声忽然消失。“天王盖地虎!宝塔镇河妖!……么哈?么哈?正晌午时说话,谁也没有家!……脸怎么红了?精神焕发!”。当这段几亿中国人倒背如流的对话在影院里回荡,骤然的安静之后是满场爆发的惊叹,百十个大爷大妈掌声雷动。我知道徐克这次成功了,他拍出了一代人心中的英雄,让观众看到了年轻时的梦幻形象——红色战神杨子荣。
众所周知,徐克版的智取威虎山是历史上的第五版。第一版自然是曲波同志带队进山,在密林窝棚里和土匪比耐力比吃苦;第二版是少剑波的小分队在《林海雪原》小说中过关斩将,书写当代传奇;第三版是1960年的电影《林海雪原》。第四版是样板戏。最后才有徐克的现代第五版。
正如《魔戒》的旁白:“历史变成传说 传说变成神话”。在徐克之前,《智取威虎山》的每一版都比前身增加了至少一倍的革命浪漫主义,渲染了壮丽的场景:“穿林海跨雪原,气冲霄汉”。同时,每一版也把战争的残酷、环境的艰苦压缩了一个数量级,让从未体会过零下30度严寒的观众(读者)产生强烈的代入感。王朔的《看上去很美》记录了60年代孩子的游戏模式:
“大孩手拿钳子到处去剪人家晾衣服的铁丝,给自己也给我们小孩造出一把把弹弓枪,状似杨子荣和少剑波使的那种“大肚匣子”,铁丝上缠着玻璃丝, 去商场文具柜台买来皮筋一股股穿起来,作业本都撕了叠成三角子弹, 一次打一发,号称德国“二十响”。都是双枪老太婆,埋伏在楼拐角、单元门内, 遇小孩经过便跃出双枪齐射,打一枪换一个地方, 不许放空枪。我们在大孩的率领、组合下天天进行大规模实战演习,日夜争夺每一栋楼门、每一条马路、每一棵树。”
到了80年代,我们在家属院做游戏,规则和玩耍时幻想的场景依然如故。可见几代中国孩子共享一个相同的杨子荣梦。至于大雪中厮杀是否真的如此浪漫潇洒,手持匣子枪的杨子荣是否真的百战百胜,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,对于观众来说并不重要。实际上,直到差不21世纪,我才知道杨子荣牺牲时间就在威虎山战斗后不久,失手原因正是风雪冻住了驳壳枪的枪机。
既然样板戏甚至《林海雪原》也对剿匪经历施加了春秋笔法,那的确没必要太纠结徐克版的威虎山修改了多少历史背景。当年舞台条件和特效差,许多细节没有反映出来,所以观众们只能用想象填补细节,在大脑中构造一个比样板戏更夸张的杨子荣战史。现在徐克有电脑特效和3d摄影技术支持,拍的比样板戏更精美,比林海雪原的文字更浪漫,或许距离真实的战史更远;但有样板戏铺垫的市场在前,有几十年的英雄传说做背景,观众反而会觉得徐克的电影形象更符合“记忆”中的“真实”,认为披着皮大衣,胡子精心修剪过的张涵予神似幻想中的无敌杨子荣。这就是徐克成功的首要原因。
二 同志走了,大侠来了
话又说回来,从翻拍红色经典的角度来说,徐克这一版电影的“红色”元素非常可疑。原著小说、黑白电影乃至样板戏虽然并非真实的剿匪记录,但基本逻辑并未脱离史实。都是人民解放军派一部进山,发动群众,组织生产,训练民兵,最后以群众的力量为基础发动进攻,犁庭扫穴,彻底消灭了土匪存在的武装基础和社会基础。激烈的战斗场面从来不是红色经典的唯一卖点。《沙家浜》、《红灯记》没有多少大动干戈的场面,内容以军民合作为主,却和《智取威虎山》齐名。
但在徐克的电影里,解放军形象只体现于几十个能打的好汉。他们更像是偶然到来的游侠或是骑士,而不是要永久改变生活的“解放者”。作为一支解放军,剿匪分队相互称呼居然几乎听不到“同志”二字。失去了“同志”身份的杨子荣与其说是解放军战斗英雄,不如说是红色007。毛泽东为解放军规定的三大任务:战斗队、工作队、宣传队,在电影里只剩下了一个职能:战斗队。土匪马队进村,20个解放军拼死一战,村民恐惧地抱在一起要求放弃抵抗,这更像《七武士》或是《魔戒》里的平民,而不是人民战争体制下的力量源泉。
原作者、解放军军官曲波临终留有遗言,希望《林海雪原》的衍生作品不要成为纯粹的“打打杀杀的武打戏”。但现在看来,徐克版的主要看点恰恰就在“打打杀杀”上,而且是非常脱离实际背景的“打打杀杀”。影片一开始,弹无虚发的狙击枪就把“土八路”的档次往上提了一格;用汽油桶改造的抛射器本来是堑壕战中攻击固定阵地的震慑用具,片中打运动目标的准头堪比重型迫击炮;敌人扔来手榴弹,可以用另一个手榴弹撞回去;少剑波首长的小手枪打快速冲击的骑兵,枪枪中眉心,弹无虚发;轻型坦克向岩石开炮,居然打塌了小半座山。这一版《智取威虎山》终究还是回到了徐克最熟悉的武侠套路。
奇怪的是,在观众口味越来越高,“手撕鬼子”已经成为专有词汇的今天,《智取威虎山》竟然没有成为被取笑的“神剧”。在我身边,许多很熟悉军事知识,平时对国产“战争大片”嗤之以鼻的朋友,这次对徐克竟是交口称赞,再不去纠结那些一望即知的细节问题。
为什么呢?我想说,这大概是因为徐克单纯地拍了一部红色武侠,没有企图去强行驾驭那些他驾驭不了的内容。比如发动群众,比如建立基层组织,比如以小见大、让剿匪作战联系全国战局。相比之下,那些“抗日神剧”情节离奇,转折生硬、特效稀烂的问题暂且不说,还动不动就要改变国家命运,刺杀日本首相,盗窃战略情报,至少也要拯救一个省份一座城市,扭转关键战役的胜负,把撒狗血的江湖械斗硬是塞进清晰的历史框架。这好比玩俄罗斯方块扔出一个圆形,在天安门广场上碰到山寨版的江南水乡,没法不让人觉得别扭。
在人物塑造上, “抗日神剧”往往扭扭捏捏,追求“人性的复杂”。英雄往往气短情长,烈士总要瞻前顾后,一定要让土匪抗日,让流氓有人性光辉才觉得安心。徐克这部电影的人物形象却很简单:好人就是好人,行侠仗义;坏人就是坏人,杀人抢粮。好人打坏人,如刀切豆腐,原则就一个字:“爽到底!”。你问还有其他的内涵没?抱歉,要看上档次的你自己去拍,咱拍的是贺岁片,就图给观众一个痛快!
《世界大屠杀》一书曾经高度赞扬了斯普鲁恩斯在中途岛战役最后阶段的决定:
斯普鲁恩斯的第三个重大决断是不顾这种敦促,也不顾尼米兹发来的语气强烈的电报;他的决断是停止追击,结束战斗。他不愿掉进威克岛的空中势力圈。这简直象是开了天眼一般的明智。据说他曾对参谋们非常简明地说:“我们给人的打击大致差不多了,也不会再多了。我们离开这儿吧。”他的舰只燃料不足了;飞行员们精疲力竭了;天边外有支情况不明但实力强大的敌方舰队使他捉摸不定;还明知道敌人有支以陆地为基地的空中打击力量,使他不能按照追击的原则行事。雷蒙德·斯普鲁恩斯少将就这样决定了,就这样确保了中途岛战役的胜利。
人贵有自知之明,无论是打仗还是拍电影。徐克今年的胜利也是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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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责任编辑:李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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